冰下海(二)

作者:呼呼
三部曲第二部

正文 第7章
“降落。”我用两个字结束了这次沉闷的飞行,然后走下飞船,站在无边无垠的冰地里,抬头仰望着那座塔。几十年过去了,冰柱的外面又结了厚厚的冰层,已经看不清里面的水母尸体了,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从地面看过去,这座塔更像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城池,巨大无比,散发着森森的迫人寒气。

    我明明在梦境中清晰地记得,冰柱表面是叉叉丫丫的,那些在挣扎中被速冻的水母的触须,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柱子。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白色的半透明的坚硬的寒冷刺骨的冰掩盖了一切。

    罪证被掩盖了啊。我有些茫然地走上前,伸手抚摸着冰墙。

    “哭出来会好受些。”密斯蒂瑞站到我身边哑声说。

    “哭?为什么哭?它们毁了我的生活。”我用手拍了拍冰塔,转身和密斯蒂瑞擦肩而过。“回去吧。”

    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她的表情有些迷惑。她在迷惑什么呢?

    我朝飞船走了几步,停下脚,低头凝视着脚尖溅起的冰渣。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艰难地问道:“它们还在下面?我们不是把铮柱带走了么——铮柱是它们最重要的东西对吧?”

    “铮柱就像是它们的中央处理器,控制着整个微波系统。”密斯蒂瑞蹲在地上,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划拉着冰面。“就好像城市被毁了,但并不代表市民就会绝灭。据说有个水母人把自己作为核心,控制了身边的微波站点——水母人本身就是硅基生命,铮柱的信息编码就是根据它们的脑波脉冲制订的——然后其它水母聚集在它周围,拼命地分泌铮结晶,把它变成新的核心处理器。一共有五万水母轮番上阵,在最短的时间里重组了微波系统,而五万多只水母也因为耗尽精力而丧命。”

    我闭上眼,想象着灾难来临的那一刻,海底王国像是中了石化魔法般逐渐凝固,而幸存者则在危难的时候奋力挽救家园,终于保住一片温暖的水域——代价是数以亿计的生命。而罪魁祸首现在站在它们的头顶处,心情复杂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那么,它们还剩多少?”

    “七千万。”

    “真伟大。”我说。

    “是的。”

    “你们怎么知道的?”

    “铮柱在被加工成晶圆之前,里面的数据就被科技部的专家压缩保存了下来。接下来就是破译数据解读资料。这个工程很大,因为铮柱不光是处理器,也是储存器,整个水母人社会就是以铮柱为核心的巨大的互联网络。可以说,整个水母人的历史都在这块金属里保存着——所有的水母人,从有知觉的那一刻起,他们的感受都会在铮柱里备份。要知道,这个文明足足有——”

    “不要说了!”我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她惊愕地抬头。

    “他们不知道自己终究要灭亡的么,又何必跟人类议和?”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谁都会灭亡,只是早迟而已。”她定了定神。“而且我们正在为它们寻找适居行星。”

    “就像圈养印第安人?”我冷笑。“真舍得投资啊。”

    “你说话怎么这么幼稚?”她有些恼怒。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抬腿开步走。“现在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正文 第8章
灭族行动的大获全胜让整个基地洋溢着快乐的气氛。士兵和军官一醉方休再醉不休,他们多么单纯啊!越单纯越快乐,我总算明白了这句谚语,不过明白了也没用。我开始深深地后悔,后悔重返鄂斯玛。

    某个先驱说过,宇航员之间的关系是最复杂的。构建在极其狭小的空间里的由几个人组成的社会关系,必须在工作中配合无间,又要尽量维护各自的利益、习惯、观念。不止一个教员告诫过我,千万不能让队友成为你的敌人,因为对方有至少数十年的时间来了解你的所有性格弱点。和绝大部分教诲一样,这也是句废话,除非你是死人,否则就会有敌人。比如阿斯塔特,我从未招惹他,事实上在我的飞船上这个年轻人所得到的关照甚至还超过他人。当初的他是那样的富有激情和天分。他是天生的宇航员,所有舰长都会青睐的那种类型。我只是没有想到,这小子会成为政客。政客的社会关系和常人相比是颠倒过来的。所以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把我看作什么,但我绝对不会把他还当成队友。

    而其他队员——来到鄂斯玛以后,我就很少见到瓦里安特和迪斯卡福,偶尔行使护花职责的小艾每次见到我时眼神都很奇怪——除了轻视,还有掩藏不住的仇视。鬼才知道那些该死的家伙向这孩子灌输了什么。据说中国人很记仇——我有些不安,就算阿斯塔特他们为我准备了天大的阴谋,也比不上小艾那种眼神的杀伤力大。或许这也是阴谋的一部分?政治动物的思维不是我能理解的。反正,我在这里没有伙伴,没有同盟,连孤军奋战的勇气都没有——或者说,我似乎很乐意见到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

    从安洋回到基地后,我陷入了低潮,经常像现在这样捧着腮帮子坐在角落里发呆。是的,我无所事事,等待着他们对我有所作为。而猜测即将面临的命运,则成了这些天来我唯一的游戏。看来人的好奇心真的很可怕,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了呢。最坏也不过是成为议和的祭品被献给水母人,这是我罪有应得,可以接受。可是他们有什么资格判而不宣,或者用她的说法——拯救我?

    “咳!”

    我转过头,有些恼火。我根本没有反抗的念头,纯属安全无害,干嘛还老有人盯住我?

    “哈里斯特舰长,有些事情需要您来处理一下。”格瑞特语气有些含糊地说。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只觉得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终于来了。

    我定了定神,竭力让自己的脸上不带表情。“怎么了?”

    “贵舰的那位中国队员——”他搓了搓手。“可能需要你去劝解一下。”

    “怎么回事?”

    “他出现了精神紊乱的状况。”

    我站起来,发觉自己的腿有些颤抖。这都什么事情啊,该精神紊乱的人是我才对,还要我去做心理医生?

    小艾被关在禁闭室里。我跟着格瑞特走进隔壁的房间,密斯蒂瑞已经在里面了,正一脸的羞怒。她的头发有些乱,脸上还有个红红的掌印。奇怪了,小夫妻吵架就要把对方关进禁闭室?我有些纳闷,难道高官的女儿就能有这么大的权力?

    格瑞特、密斯蒂瑞、我,还有亚耽,隔着监视墙看着隔壁低头坐在束缚椅上的小艾。没人说话,我更是不想张嘴。

    “那个家伙还没来么?”小艾抬头嘶声问道。“叫他来见我!!”

    “你进去吧。”密斯蒂瑞阴沉着脸说。“记着,不要——”她停下来想了想,摇摇头。“进去吧!”
 
正文 第9章
小艾满脸泪痕,目光里雄雄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看样子不像吃醋,也没有得罪他啊,我想着,忍不住瞄了一眼一脸冰霜的密斯蒂瑞。

    “你这个凶手!”他低声咆哮着。“你要把所有人都害死才甘心是不是!”

    “你的父亲……我很遗憾。”不知怎的,说出这句话后我的心里竟然放松了许多。可惜对方并不满意——也许我的道歉看错了时间和场合。

    “呸!我们艾家究竟是怎么了,碰上你这个死神。”

    “别糟蹋死神的名誉。”我居然笑了一下。“我还不如你父亲,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你连我也不放过对不对?”小艾神经质的笑声在我耳边响起。“你不知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些新亚博号的乘客都是殉葬品?你这懦夫,其实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他戟指着密斯蒂瑞吼道:“除了她,你和我,我们都要死!我要代我自杀的父亲去死,而她却是观礼的贵宾!她的父亲同样是凶手!她居然要把自己的丈夫扔进冰窟!”

    我一愣,朝密斯蒂瑞看去,她却扭开脸。我仿佛听到心里有破碎的声音,就好像冰层裂开,而冰层下面,涌动着的是原本以为早已冷却了的岩浆。我回头盯着犹自激奋不已的小艾冷笑几声。“你想活下去,可是你活着又能得到什么?连你老婆都不要你!你比你爹差远了。我确实没有勇气自杀,不过相比之下你才是懦夫。”

    这孩子不配作宇航员的儿子。我转身走出隔离室。我下意识伸出手指划着走廊的墙壁,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递到心底,我觉得好冷,直冷到骨头里。脚步越来越沉,走廊里的灯光很亮,我的眼睛却不停寻找着灯照不到的暗处,终于如愿以偿地将自己藏进一处死角的阴影里。我告诉自己:我来这里不就是找死么?我怕什么!可我的腿在打颤,我跪倒在地上,开始哭泣。

    走廊里传来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站起身说:“卫兵!我在这里。”那一瞬间,仿佛有一股怒气沿着我的脊梁直冲脑门。奇迹般地,我不再颤抖,对着被士兵们簇拥着走过来的密斯蒂瑞说:“我要见我的队员,否则我不会合作。”

    “哦?”她扬起眉毛,眸子里闪耀着冰冷的光辉,看来丈夫的抓狂让她的心情有些失衡,居然无法控制住心里的杀机。“我可否讲这句话视作威胁?”

    “唔。高位者对事物的理解自然和我们不一样。”我一笑,眼角还含着泪。

    “水母并不在乎收到的是尸体。”她笑着走到我面前,目不转睛地逼视着我的眼。她脸上的掌印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红晕,倒是平添了几分姿色。

    “既然是这样你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我们并不是人类的囚徒啊。况且让祭品心情舒畅,对于地球人和水母人之间伟大联盟的签约仪式能够顺利进行应该只有好处。”我耸耸肩,娓娓说道。“我只是和大家聊一聊,顺便探讨一下怎么样才能成为更具价值的优秀祭品。”

    “原来您也是个无赖呢!知道么,我在学校的时候曾听过您的演讲——‘跟我来!一起去最远的地方!’——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呢。”她扑哧一笑。

    “我都记不得了,不过我可以肯定,你找错偶像了。”我叹息。

    密斯蒂瑞抿了抿嘴,说:“对不起,我救不了您。”

    “活得久并不能让灵魂变得更重一点。”我苦笑,上前将她拉进怀里拍拍她的背。“我已经累了,早些解脱也好。上祭坛时保持清醒,我只有这个要求。既然祭祀的游戏无法停止,那就让这个典礼更加庄重一点好了。”

    除了亚耽,大家这时的表情都很精彩。流浪汉很暧昧地当众拥着公主殿下,如此挑衅应该让他们很窝火。我心里偷笑,密斯蒂瑞虽然已经被她爹训练成精,毕竟还是年轻了点啊。

    “您到底想怎样?”她的眼睛也湿润了,浅绿色的眸子遮上了一层水雾。

    说实话,我也不晓得。
 
正文 第10章
“他们不愿意见你。”密斯蒂瑞说。

    “不愿意,还是不能?”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终于把80年长城红给弄来了,这让基地司令很恼火——谁叫他修为不深,没好意思跟我这个快死的人计较。

    “不愿意。”她垂下眼睛避开我的注视。“事实上他们俩相互都不愿意见面,来到这里以后各自关在屋子里。今天早上,我们签订了补偿协议。”

    密斯蒂瑞说,瓦里安特和迪斯卡福各自得到了一大笔抚恤金。瓦里安特在遗嘱上把这笔钱留给了前妻和女儿,前提是女儿不得报考航天学院不得嫁给宇航员和军人;迪斯卡福则把钱一分为二,一半留给家里,一半捐给了生命保护组织。

    “那么我也能得到补偿喽?”我笑,忍不住想自己该怎么花这笔钱。

    “这样确是很残忍。”她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就要作为牺牲品失去生命,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我们本来以为您会最先崩溃。结果是他们先进去了”

    “小艾呢?”

    “也进去了。”她的声音有些低沉。

    “进去了?进入冰下海了么?”我问。

    她摇摇头,靠在窗棂上开始哭泣。窗外冰雪皑皑,屋里灯光明媚,美丽的姑娘的双眼泪光晶莹——这个场面真是浪漫啊。我想。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要硬撑着?”她哽咽着问。

    “我有权选择死亡的方式,即使没有选择的余地,至少也有知情和接受的权利。宇航员有点像古代的武士,每一个红细胞都携带着一种叫做理想的麻醉气体。”我笑道。

    “你这是在责怪我们么?”她的手有些僵硬。

    “政客的灵魂由欲望和算计构成。”我喃喃说道。“相比之下,战士和政客,谁又能高明到哪儿去?”

    “我爱他。为了我们的婚事,爸爸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差点因为我嫁给一个自杀的宇航员的儿子而毁掉政治前途。知道么,管委会委员之间大多是亲家,当时至少有五六个二世祖在追求我。”她喃喃说道。“爸爸告诉我,爱是奢侈品。”

    “你爸爸真了不起。”我一哂。“我猜他也许想跟我叙叙旧。”

    我跟着密斯蒂瑞来到她的寝室,她打开电脑,发出秘密通讯申请,一个小时后,阿斯塔特有了回应。我和他相互对视着,信号有些不好而且延迟非常严重,他的形象有些模糊,不过图像还算连贯。这么多年不见,他比我老了许多,还算精神,两只眼睛很有神采。

    “你还好么?”他对我笑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我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见我不回答便停了嘴。我俩默然相对。我感觉到热热的液体顺着我的眼角往下流。

    他叹气,并起食指中指,拇指和无名指小指捏成环,举至眉心,然后在眼前划过一个弧线放下手。

    他哭了。

    我摇摇头,没有回礼,转身出门。苍天作证,我恨这该死的军礼。
 
正文 第11章
基地比以前更加繁忙,大批的工程人员进驻鄂斯玛,一个又一个的工地出现在安洋附近,货运飞船每隔几分钟就有一班起飞或降落。整整一个月,我等了整整一个月,格瑞特司令官阁下已经带着他的勇士们换防撤离了鄂斯玛,我在这里只剩下一个熟人。尽管我和密斯蒂瑞相互厌恶,却不得不从对方那里获得丁点儿精神安慰。我好几次听到工程师们在闲聊时非常羡慕地提到密斯蒂瑞,说她会因此而飞黄腾达,成就甚至可能超过她爹。以导航员身份进入鄂斯玛的小公主,将主持人类历史上最宏伟的一项工程,所以她必须留在这里。我也必须留在这里,因为我是祭品。我拒绝了现在就“进入”,不过委员会居然没有强迫我“进入”,真的有些奇怪,难道我还有什么价值。另一件奇怪的事情是——什么是“进入”?

    “带我去看看他们。不管他们是在冰下海还是地狱。”我向密斯蒂瑞正式提出要求。

    “看看他们?他们清醒的时候也不愿理睬你。有什么意义呢?”她反问。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苦笑。以前航行途中,每次我都最后进入冬眠舱,不检查完每一个队员的生命保障系统不敢入睡。不知怎么的,我对电脑就是不放心,生怕醒来后莫名其妙就少了一个伙伴。

    她叹了口气,带我来到一个很大的房间,那里有三个晶体柱,填满了淡蓝色的液体,瓦里安特、迪斯卡福和小艾,他们紧闭着眼睛就静静地躺在水里,体毛被刮得干干净净,几根管子连接在他们的身体上——后颈、太阳穴、脊柱、下身——水里微微泛动的气泡似乎表明他们还活着。她忍不住问道:“那么,我和我父亲呢,现在您还将我们看作亲人么?”

    “这是什么?”我问。“新式冬眠舱么?”

    “您当我们是亲人么?”她固执地问。

    “你爸曾经是,你从来就不是。”我说完不再搭理她,开始仔细检查每一个晶体柱,我发现他们的表情并不痛苦,而是安详——得到解脱的安详。我突然有些羡慕我的队员们,这样硬撑着真没意思,也许早该躺进去了。傻啊!

    “您可以把这些维生槽理解成终端。”密斯蒂瑞打破了沉默。“他们现在应该正和家人团聚吧——在虚拟世界里。”

    “很好。”我点点头。“这就叫进入么?”

    她摇摇头。“那得等到一期工程完工。”

    “海底工程?”我有些疑惑,这些天我一直关注着工程的进度,怎么没看到大批量的破冰器械和潜水机器人?

    “在天上。鄂斯玛是个死星,根据计算,它的行进轨道的终点是一个小行星带,在那里它会被挤碎。所以,水母们必须搬家。”密斯蒂瑞一脸倦怠地说。

    我还是不明白,正要发问,却听到她说:“您知道么,我把您看作亲人!”

    “谢谢。”我点点头。“所以你一直很关照我,没有把我塞进柱子里面,是这样的吧?”

    “舰长可是终身荣誉称号。”她冷笑。“您忘记了么?就算您辞职了,就算您酗酒二十年变成一个下流胚,您还是一个贵族!谁愿意在这种时候下命令剥夺您的自由?是啊,您在上层社会圈子呆的时间太短,还不知道政治游戏的规则呢。”

    我恍然大悟,我也是个贵族啊,原来如此。

    “我讨厌你!你这个伪善的人!”密斯蒂瑞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奔出门去。屋子里的那些的工作人员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亚耽尾随着她摔门而出,然后盯着我。我对他们耸耸肩膀:“上等人都这鬼德行。”没人敢搭话,他们又开始按照程序忙碌起来。我像个透明人,傻傻地站在屋子中央,看着浸泡在蓝色液体里的我的队员们。临走前,我将右手放在胸口,朝着三个晶体柱微微鞠躬——我在电影里看过,这才是古代正宗的贵族礼。

    “别着急,我很快就来陪你们了。”
 
正文 第12章
闭着眼睛,我细细体味着飞船冲出大气层时的动人感受,血液习惯性地开始沸腾起来。这种感受和我第一次升空时没什么两样。“跟我来,一起去最远的地方!”我小声地说。我的队员现在都在亚博号上,呆在维生槽里。他们听不到我的话,他们的灵魂正在虚拟的天堂里。他们现在比我幸福。

    没飞多远,飞船就开始减速。

    “到了。”密斯蒂瑞提醒我说。

    我睁开眼,就看见她震惊的表情。看见超人了么?我顺着她的眼光朝大屏幕看去。现在飞船的外面应该是广漠的黑色的空荡荡的宇宙——毋庸置疑,宇宙不是空的,远处星光可以作证。可那无数恒星组成的海洋,对这个宇宙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水滴。所有宇航员在面对宇宙的时候都会被震撼,因为她太大了——但是现在占据着整个画面的,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极其遥远处鄂斯玛的太阳的光芒照在球体上,泛着幽幽的辉光。随着飞船越驶越近,终于可以用肉眼看清,那是由无数个粗管相连着的椭球体金属匣子组成的巨大的球状矩阵,像一个立体的蛛网,纠结成一个复杂的阴冷可怖的构造体。而许多小型自行飞船正围绕着球体快速地游走,从飞船的腹部吐出一个又一个金属匣子,让它们按照经过精确计算的轨迹弹射出去,在工程机器人的帮助下和矩阵实现对接。拉近画面,我能看见每个金属匣子上都印着编号,表明这个矩阵是人类的杰作。这是什么工程啊?怎么感觉像是无数口装水母的棺材!我呆呆地看着屏幕,突然有一种被蒙骗的感觉。上帝啊,地球人在干什么?把水母们关在这些金属匣子里了么?这就是为水母找的好归宿么?我转头看着密斯蒂瑞,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却看到她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真壮观!”她低语着。

    我有种很荒谬的感觉,却无法反驳她:这个场面确是很壮观。那些自行飞船源源不断地弹射出椭球体,不停地填充着这个可怕的金属棺材矩阵,不停扩展着它的领域。我搭乘的飞船缓缓地停靠在矩阵的边缘,“轰”的一声压上了船坞的缓冲器。我注意到从舷窗里能看到附近还有些飞船——太空建筑专用的平板式工程船,还有货船,而周围的宇宙空间也已经不能再算是真空了,无数米粒大小的纳米机器人弥漫在整个矩阵的范围里,飞快地变幻出更多的金属腔管,等待着自行飞船送出更多的棺材。这个矩阵就像是一团钢铁妖云,以肉眼难以辨识的速度快速扩张着,场面壮观得令人窒息。

    “现在到位的维生终端已经有四千万个了。”密斯蒂瑞站在主舷窗前,轻声说道。“两个月以后,七千万水母会全部搬迁到这个基地,然后我们开始逐批解冻被冰封的水母,直到四亿一千万水母人全部搬进新家。”

    我忍不住朝她吼道:“这太过分了!这是囚禁!这就是你们所说的拯救鄂斯玛?杀光阿姆托人再把水母人关进棺材里,这也叫拯救!”

    “灭绝阿姆托人是水母的要求!再说如果不把他们杀光,我们怎么在鄂斯玛大规模行动?您想让我们带着几个小夜叉坐着雪橇去解冻水母么?没错,阿姆托人把我们看作神,可谁知道这些愚昧的家伙会不会先把我们这些神关在笼子里然后再膜拜?我们为水母人建造一个矩阵,给他们一个最强大的光数据处理系统,救活所有的水母,给每个水母一个维生终端,让他们能够安全地长久地继续活在虚拟世界里,这样不是很好么?”她提高了嗓门反驳道。“他们会按照我们提供的标准模具直接分泌制造出成品数据储存器!整个基地完工后,储存期年产量会超过八亿个!水母人能够给我们创造价值!价值!您明白么!”

    “你真是商业天才。”我气得浑身发抖,虚弱地说。

    “是您太天真了才对!”她冷笑道。“政治就是利益分配。鄂斯玛是政治问题,您难道不明白么,它关系到所有人的利益!”

    “水母人的文明比我们高出太多,怎会甘愿沦为生产线上的下蛋母鸡?”我摇头。“不可能的,他们一定有能力破坏你们的伟大计划,我要告诉他们真相!”

    “您太虚伪了!您进入以后,将接受的是一场全体水母人对你们的审判!您是犯人啊,还以为自己是电影里的星际英雄么?”密斯蒂瑞放声大笑。“您以为您的话能打动他们么?是留在不断远离恒星的垂死冰雪行星,还是选择由人类维护的舒适的有战舰保护的自行漫游式维生矩阵,水母人很清楚他们该要什么!再说您还真的认为水母人就比地球人要先进得多么?硅基生命天生就具有电子信息交流的能力,我们奉为人类最伟大发明的电子科技,在他们而言不过是本能,每个水母本身都可以算是一台生物电脑。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是处,只会发出高频波吓唬阿姆托人远离海水,免得被误认为海鲜吃掉!水母文明先进?他们的战争不过是电子游戏,他们连宇航科技都没有,这也叫先进?”

    “所以你们就可以这样做么?”我咆哮着。“谁给你的权利?”

    “委员会。”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委员会有授权给我。”

    我摇头,只觉得一阵晕眩,用手撑着舷窗边缘,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金属棺材。天啊,我干嘛是个人啊?

    “您太理想主义了。”密斯蒂瑞评价道。

    “我不想和政治动物对话。”我长叹一声,朝舱门走去。

    “您要去哪儿?”她叫到。

    “去我该去的地方。”我回头冷笑。“你始终说我伪善,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呢?”

    我疾步穿过走廊进入冬眠室,冬眠室里,四个晶体柱子横放在原本冬眠舱的位置。我对等候在那儿的医师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

    “现在就开始么?”医师们有些迷惑。

    “还等什么?我的队员不是已经到齐了吗。”我看了看手术台边的托架上摆放着的各种导流管、脑波中继线、感应线缆,又看了看那个空着的晶体柱子。装水母人的棺材的制造原理也和这个晶体柱差不多吧,我一边想着,一边开始脱衣服,等密斯蒂瑞跑进医疗室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

    她喘着粗气,迷茫地瞅着我的脸,似乎能从我的表情里找到什么答案。亚耽护在她身边,手放在腰间的枪带上,警惕地盯着我。真是个白痴打手,我扑嗤一笑。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在面对一个行为无常的疯狂妖怪。

    “跟我来,一起去接受审判吧!”我轻声对密斯蒂瑞说。

    她浑身一颤,惊恐地后退一步。

    我微微一笑,合上双眼。

    这一切,简直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