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下海(一)

作者:呼呼
三部曲第二部

正文 第1章
 
有人敲门。我手握酒瓶下床,瓶子里还有小半瓶酒。来的若是歹人,酒瓶或许可以防身,若是房东——大不了把剩下的酒给他算了,钱是一分也没有的,我晕糊糊地想。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大美女,衣着扮相无可挑剔,正蹙眉瞅着我。那表情——标准的上等人作派。

    我也皱起眉头瞪着她,然后关门。

    门关不上,和她同来的男子力气比我要大多了。

    “哈里斯特舰长阁下。”她不动声色。“幸会。”

    “这里没有什么舰长。”我对她傻笑,展示着自己的一口黄牙。保镖的女人——哎唷!看样子我有麻烦了。果然她冲我伸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一卷系着掐银边的蓝丝带的纸。“我代表管委会向您下达征召令。新亚博号三个月后将出发,目的地是鄂斯玛,您将是船长,而我是您的导航员。”

    我眨眨眼睛,不会吧,这一定是噩梦。

 
  她环顾四周。“这里的环境不太适合谈话,亚耽,有请哈里斯特船长。”

    “您好像并不惊讶我的到来。”女子还是受不了我的龌龊,在车里尽量坐得离这个瘦得跟牙签一样浑身怪味的酒鬼远些。“到现在都不问问有关情况,很沉得住气哦!”

    “我做了二十年的噩梦,预习过无数遍被你们找到。不过就是没想到管委会居然会对我施展美人计。”我将身体靠在沙发上,揉着被那个叫鸭蛋的家伙捏疼的胳膊。

    “美人计?我和您?那可有违伦理。”她一笑。“我是密斯蒂瑞,我爸爸是阿斯塔特。”

    我闭上了嘴巴。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妮子可怕。

    二十年前,我是基地历史上最年轻的舰长,率领亚博号探险队从鄂斯玛行星带回了价值七百亿的高纯铮结晶,但那重达七十吨的铮柱,却是鄂斯玛冰上海样的微波恒温系统的核心装置。冰上海因为失去了铮柱而冻结,四亿水母人被冰封在安洋里。巢之将倾卵将安附,生活在行星陆地上的阿姆托人也面临灭顶之灾。我的轻率决定,毁灭了两个文明社会,也让我这些年来悔恨不已。

    而这个叫做密斯蒂瑞的女人,又让我勾起那段痛苦的回忆。

    “休想。”我说。

    房间里只有我和密斯蒂瑞两人,不过肯定有监控设备。别看我现在洗刷干净衣着整齐,刚才穿衣服的时候我在镜子里端详过自己,一脸菜色满眼晦气,就算贴上金箔也还是一坨屎。这些年来我已经彻底堕落了,阿斯塔特应该不会放心我跟他女儿独处一室吧——尽管我的体力不允许我做什么事情,我很卑鄙地想着。

    她看着我的眼睛,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不会再给管委会卖命了。”我郑重宣告。

    “二十年来您一直以用糟践自己的方式来忏悔,而现在有一个更好的赎罪方式。”她说起话来伶牙俐齿。“鄂斯玛水母并没有绝灭,阿姆托人也没有绝灭,不过情况很危险——我们要去救他们。”

    我浑身一颤。

    密斯蒂瑞拍了拍手,房门打开,走近三个男人。

    “瓦里安特叔叔和迪斯卡福叔叔就不用我介绍了。这位是小艾,我的丈夫,艾叔叔的儿子。”密斯蒂瑞站起身来。“新亚博号全体队员向您报到。”

    两个老伙计上前和我拥抱,表情很复杂。我想我的表情也应该很复杂。看样子他俩混得不比我好多少,都是命运作弄。小艾长得很像他爹,中国人长得都差不多,我看见这孩子的黑眼睛就一阵心悸。抱着小艾,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这场面很古怪,四个男人哭得一塌糊涂,唯一的女子却面带微笑——胜券在握的那种微笑。

    “你那混账爸爸呢。”我擦着眼泪问。

    “他可不敢来见你,怕你揍他。”密斯蒂瑞摇摇头。“这么多年他也不好过。”

    鬼才信。我哼了一下,觉得有些饿了。“弄点吃的来,好久没吃饱饭了。”

    “早就准备好了,哈里斯特叔叔。”
 
正文 第2章
“对于宇航员来说,船就是最亲密的爱人。”这句话是谁说的?记不起来了。好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虽然免费享受到了最好的医疗手段,让我的身体在三个月内又健康如初,但心里的空洞,是任何营养剂和细胞生长素也无法填补的。终于回到飞船上,全新的飞船,更流畅迷人的造型,更先进的设备,当我再次步入舱门时,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才能让心底的涟漪恢复平静。说不上激动,只是涟漪而已——就好像和离异二十年的妻子重逢,有触动,却不再激动。

    我没法兴奋,到现在我都没能猜出,管委会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重组亚博探险队。我已经成功地将自己变成废物,却又被重新打磨包装推上舞台。管委会不是白痴,尽管许多人认为官僚都是脑满肠肥的白痴——抱着这种观点的人往往自己才是政治弱智。每年数千万万亿元的贸易量,十一个贸易港共计两亿人口,人类最远的殖民基地,下这么大一盘棋的家伙们,怎会是白痴?我有什么价值还能让他们感兴趣?我嗅得出阴谋的味道,却无法辨析其中具体成分。

    “感觉如何亲爱的舰长叔叔?”密斯蒂瑞姿态优雅地走在我身后,像一个尽职的导游为我逐一介绍着飞船里的陈设。

    “我指挥不了这艘船。”我低沉地说,二十年了,从推进原理到操作程序,全变了。我像个傻瓜,只晓得这是一艘飞船,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不需要指挥。”她轻笑。“有船载电脑在,我们都是乘客而不是水手。”

    “那么这些乘客的使命是什么?旅游还是朝圣还愿?”我站住脚,定神望着她。

    “我告诉过您的,我们去救命,人类差一点就毁灭了鄂斯玛上的两个文明,必须要赔偿。叔叔啊,我都解释过好多次了,您怎么还不相信我?”

    “三个穷困潦倒二十年的老人,加上一对年轻的小夫妻,能够拯救被冰封的文明?谁导演的这场戏?我可没有喜剧演员的天分。”

    “不能这样说啊!您可以糟践自己,可别把委员会扫进去了——”密斯蒂瑞拉着我的手从指挥舱左侧甬道走进货舱。“这些设备,就是拯救鄂斯玛的法宝。我们已经制定了万全的计划,一定能够实现目标。”

    “理由。”我相信密斯蒂瑞在这个问题上不会说谎,但并不意味着她是个诚实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已经派出使者和鄂斯玛水母建立了沟通渠道。水母并没有死绝,冰上海被冰封了,还有冰下海。”密斯蒂瑞神秘地微笑着。“我们可以建立一套不需要铮的系统,被冰封的水母们可以被解冻复活,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再需要铮,也就能够为我们制造这种原料,来换取更好的生活空间。我们认为这件事情如果有亚博探险队的参与会更有意义——您觉得呢?”

    我有些茫然,默默地看着货舱里垒得整整齐齐的数千个集装箱,乳白色的灯光下,集装箱的合金盖板泛着灰色的光芒。我伸出手,摸了摸身边的一个箱子,手有些抖。

    “里面装的是天文数字的纳米机器工程大军,还有许多设备,跟您说了您可能也不懂,说实话我也不懂。”她说。

    可我还是不相信她。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我需要一个保证。”我慢慢地说。“保证这次航行不会给鄂斯玛带来另一场灾难,无论是水母人还是阿姆托人。”

    “我保证,我们不会再犯错了。”她语气笃定。

    我转身走出货舱。“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下周三。”她跟上我。“哈里斯特叔叔,其实我一直想问您一句话:如果没有水母文明,您还会这么自责么?”

    我踉跄了一下。
 
正文 第3章
 
 我很不喜欢进冬眠舱。我这个人有些神经质,毫无知觉地躺在一个匣子里,将生命的自主权交给电脑,这样做除了需要勇气,还需要一股傻气。绝大多数宇航员都是些很有信仰的人——不见得要信哪一位神灵,而是对职业的执著。我们在航天学院的时候经常接受极富感染力的教育,或者说洗脑,我从中学会的是如何骗过心理考核,而并没有如教官所愿成长为一个单纯的自豪的英雄主义的富有团队精神的航天人。当时我为此窃喜不已,但后来才发现,傻人才会有傻福,我的自作聪明给自己平添了无数烦恼,真是很遗憾。我现在的注册年龄是179岁,而实际生理年龄只有81岁。我不知道冬眠舱让我储蓄了98年青春还是浪费了98年时光。从基地到鄂斯玛又要花30年,等我再醒来就得庆祝两百岁生日了——人活这么长命有什么意义呢?

    我跨入冬眠舱的那一刻,不禁暗自诅咒了一句:“陨石、太阳风潮、黑洞、电脑短路,欢迎诸位莅临新亚博号。”能够毫无痛苦地结束生命,于我而言确实值得期待。冬眠舱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像是干燥的青苔,虽然毫无水分却仍透出一股子阴寒,我在等待催眠气体注入的时候,脑子里还转动着一个念头:管委会到底有什么阴谋在等待着我?

    醒来后我发了一会儿呆,许多年前的习惯一直保存到如今,我总以为在醒来时能够回想起自己做过什么梦——花上十几年几十年做梦,总应在该脑子里留下点印记的,但结果总是一片空白。于是我很不爽,湿淋淋地赤身坐在打开盖子的水池里,就这破营养池像泡酸菜一样又泡去了我的一段人生。淋浴,穿衣,镜中的我又胖了一点,白皙的脸上居然脸皱纹都少了几根,该死。

    队员们已经在指挥舱等着我了。我朝他们点头示意,然后习惯性地坐到舰长位上,先把目光投向屏幕,心里陡然一颤。

    白色的行星就在眼前。天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我们看见鄂斯玛时的喜悦,一颗水的行星,虽然结成了冰,但只要有水就有生命——生命啊!宇宙里最伟大最神秘的现象!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心脏很配合地开始绞痛,痛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降落计划书。”我闷声说道。作为名义上的舰长,我等待着密斯蒂瑞来告诉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基地?”我疑惑的抬起头,看着密斯蒂瑞。“我们在鄂斯玛有驻人基地?”

    “是啊,我告诉过您的,我们已经和鄂斯玛水母建立了沟通渠道。”密斯蒂瑞微笑。

    “赎罪之旅。”我嘟囔着。“降落!”

    并起食指中指,拇指和无名指小指捏成环,举至眉心,然后在眼前划过一个弧线放下手,同时目光平视——宇航员的见面礼,也是星际军人的军礼。

    我打量着基地司令,一个百多岁的精干汉子,黑脸上蓄着两撇胡子,应该是印度裔。这个叫格瑞特的家伙很饶舌,也可能是人来疯吧,见面之后他的嘴巴就未曾停过。按照他的说法,鄂斯玛的情况很糟糕。

    安洋结冰对生物圈的影响力已经开始显现,大气成分的变化还不算大,关键是气候变得愈发寒冷,即使是打冰堆儿里蹦出来的阿姆托人现在都穿得比前厚实了。而那些冰原野兽,也因为苔类植被的大面积死亡濒临灭绝。我们曾关注过的伊斯玛姆托亚帝国,最近倒是国运昌盛。耐寒的阿姆托人也属于长命人种,可惜那位皇帝陛下并没能寿终正寝——在他顺利攻占了萨斯基玛姆托亚帝国的首都后不久,就在一场由神殿祭师们发起的宫廷政变里惨然驾崩。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按照阿姆托历的算法,是一个17岁的小家伙,不过真正行使着对扩大了一倍多的疆域的统治权的,是一位名叫易迪易斯基姆的大祭师——有趣的是,这位大祭师先生正是当年变成先帝皮袍的可怜的耶禹易斯基姆的侄子。

    我心烦意乱地听着格瑞特先生的介绍,眼睛却总是瞟向基地会议室的窗户方向。基地就建在靠近原来安洋海岸的地方,黄昏时分,窗外阴沉沉的,冰原远处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但我知道,那座塔就在冰之海的中央。

    他们在那儿。
 
正文 第4章
 
 吃过晚饭,密斯蒂瑞问我要不要出去散散步,我点点头穿好防护服,却在走出甬道的那一刻,突然失去了迈步的勇气和力量,一屁股坐倒在冰层上。

    “您怎么了?”她问,一面检查着我的身体数据。“除了心跳很快,一切正常啊”

    “您还在恐惧?”她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声从话筒里传来,刺耳得很。

    窒息。我觉得我要窒息了。氧气发生器没有问题,面罩里的空气喷头没有问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自从我的眼睛再次看到这个白色的星球,我的呼吸能力仿佛就产生了障碍。这让我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经常出现因为大脑缺氧而思想短路的症状。

    “别伪善了。”密斯蒂瑞对我笑。基地灯光洒在她的面罩上,我看不清她的眼睛。“文明之间如果缺乏共存利益,只能相互吞噬胜者为王——这是常识。”

    什么狗屁理论!我愤怒了,把面罩打到遮光状态。这两天她一直缠着我,推销着这些年她在学校学到的奇谈怪论。她认为她可以给我洗脑——就好像管委会领导下的干部培训基地将她洗脑一样——而我将她所有的话都视作侮辱。

    “您难道不觉得自己很伪善么?难道您也是以智商的高低来判断物种是否该死么?就好像您很在意您对水母社会的毁灭性打击却并不顾忌阿姆托人的死活一样。难道不是这样么?您错了,欧洲人毁灭玛雅和印第安时只会考虑两个因素——利润和实力对比。现在也一样,我们是征服者,我们必须要不断进步牢牢占据着征服者的地位,否则我们就会沦为被征服者,阿姆托人的今天就会是我们的明天。不是么?天知道啥时候某个星球的家伙们会发现,啊,人类的肉质很鲜美,然后把你我装进罐头摆上餐桌!”她继续喋喋不休。“水母人的文明比我们悠久又怎样?他们甚至已经失去了进取心,只晓得像白痴一样围着铮柱玩虚拟游戏。他们真的比我们高明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抬起头,如果她还不停止我会给她一拳吧,这个女人比他爹要烦人得多,轻狂无知的白痴。

    “回到正常的轨道。您的人生已经偏离了航向亲爱的船长。”她叹气。

    “如果不呢。”我的眼前黑漆漆的,我不想看到她。

    “那您就只有继续活在忏悔的深渊里了。”这个该死的女人居然笑了,甚至还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头盔,她不知道长幼尊卑么!“爸爸说您是一个非常有原则的天真的家伙,爸爸还希望我能给您帮助,前提是您愿意。”

    “我和你之间没有共存利益,和你爸爸的交集也早就没有了。”我一笑。“你最好说明白为什么还要把我送到这里来。”

    她沉默了一下。

    我好奇地把面罩打到透明,翻起眼皮看她。

    “我真的很想帮你。”她说,虽然没用敬语,语气倒真诚多了。

    “理由。”我偏过头远眺冰原。

    “爸爸说你原本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却被该死的所谓良心谴责毁了前途。您知道么?我还在学校的时候就梦想着能够像您一样成为最年轻的舰长——我希望我能拯救您。”密斯蒂瑞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愣住了。这太荒谬了。“谁能拯救我?”我哈哈大笑起来。“反正不可能是你,小姑娘。”别告诉我说我是她的梦中情人——这种垃圾电影的场面要出现的话我就得疯了。我笑得喘不过气,真是笑死人了。“你,你爸爸,你们这些人都不可能拯救我的——你们有这资格么?”

    她静静地看着我笑啊笑,然后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地上,拍着膝盖继续笑。
 
正文 第5章
 
酒精应该已经把我的智商杀得七七八八了,不过剩下的似乎还管用,至少让我感觉到这个基地的不同寻常。整个基地占地20平方公里,坐落在离冰上海东海岸线一百公里的一个高地——这似乎有些违反科考原则,这样等于告诉原住民“我们来啦!”

    无数马克西姆公司出品的陶瓷结构组合单元房趴在皑皑冰雪上,那些高大的塔楼是西嘎玛公司的信号站,那个坟包样的好大好大的家伙是猛犸能源公司的核电站,沿着基地的外延那一圈是菲菱斯戈尔机械公司的战术防御墙。基地里有很多重装甲步兵走来走去,还有肚子里装满了炸弹的飞机。

    他妈的,这里是一个军事基地。不是说要议和么?

    “水母人的要求是清除阿姆托人。”她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哈哈。”我无力地哼哼,不由得想起她给我的保证,我还真傻。

    “您不会又有什么意见了吧?”她看着我。我们正坐在军官茶室里,因为不用戴面罩,我能很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讥讽。

    “我也是议和的条件之一对吧?”

    密斯蒂瑞眨眨眼。“您说什么呢!”

    “你这孩子。”我叹气,然后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开始?”

    “进攻么?”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袅袅升起的水汽,瞄了我一眼。“应该很快了。”

    “我能观摩吧?”

    “当然可以。您可是舰长一级的高级军官啊。”

    再次见到格瑞特的时候他在品酒,上等的葡萄酒——我不禁祝愿他的舌头快点长疮,因为这个吝啬的阿三居然没给我倒一杯,事实上,他对我的到来毫无反应,要知道我是一个舰长,而且我这个高级军官正站在基地指挥厅,正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的酒。

    “亲爱的密斯蒂瑞。”他笑着跟她打招呼,寒暄过后就兴致勃勃地介绍其这次伟大的征服计划——或者说,屠杀计划。

    “这只是一次实弹演习,再简单也没有了。”他一脸红光地说。

    密斯蒂瑞转头看了看我,我不吱声,还是盯着阿三的酒看。

    她咳嗽了一下:“哈里斯特叔叔想要观摩您的演习,基地司令先生。”

    “如您所愿。”格瑞特笑,走过我身旁时还亲昵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这龟孙手劲真大。“明天——就是明天,精彩的伊斯玛姆托亚帝国首都将会上演灾难大片!我会专门给您一艘观察船的,决不会错过这场演出的!”

    “80年的长城红,妈的!”我轻声说。“真是糟蹋了。”

    “什么?”密斯蒂瑞问。

    “可惜啊,格瑞特司令再怎么努力,也没法超过我的杀人记录。”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心里一阵锐痛。指挥厅里的人脸色为之一变,这让我产生了些许快感。我笑了笑,扭头看着窗外。

    司令官的房间在一座塔楼的顶层,隔着透明的保护罩能看到微弱的日光从深灰色的云层间探射下来,微微泛蓝的白色大地闪耀着无数的光芒。基地附近荒无人烟,阿姆托人已经知道这个地方是“他神”们的宫殿,误闯禁区的倒霉鬼都被狙杀了,没有谁再敢冒犯天威接近我们。这就让我这个无聊的观测者产生了一种幻觉——这里是纯洁的美丽童话世界,只有精灵或天使,调皮地藏在人看不见的水晶宫殿里。可惜真相总是那么残酷,冰层下确实藏着精灵般的生命,可那些几乎被我绝灭的精灵,却正和人类计划毁灭冰面上的生命——啊,或许还包括我。受害者和施害者就在不经意间转换了角色,但故事的场景却没有变化,还是那么纯洁美丽。
 
正文 第6章
 看过许多电影,说阴险的外星恶魔进攻人类,但到目前为止,在认知范围类最阴险恶毒种族榜上人类仍然高居榜首。比如这次屠杀阿姆托人的手段,就非常非常的无耻。

    基地的空军前一段时间频繁出动,带着扩音器,用电脑模拟着阿姆托人的尖啸,四处广播着众神将降临的喜讯,诏令所有阿姆托人必须在当天赶到伊斯玛姆托亚帝国首都拉基乐伊斯城外五十哩的区域集合,敬奉神的将会被带入神的国度,享受无上荣耀的生活,违背神的将受天谴……

    据说“神谕”播出后,不少阿姆托祭师因为类似脑溢血的疾病而身亡——神真的来了,可能实在是让这些使者们无法理解吧。

    “难道就没有无神论者么?”我有些奇怪。

    “十年前我们的计划就开始了,帮助阿姆托的教会掌握了军队,然后让他们对无神论者和异教徒进行了一次清洗。”密斯蒂瑞解释说。“现在剩下的,就算不信,也没那个胆量不来了。”

    “然后就——轰!”我抬起眼观察她的表情。“对吧。”

    “是啊。再简单不过了。”她淡淡地说。“我们走吧”

    从严格意义上说,我们这些宇航都属于军队系统,虽然没有被纳入编制,但是从脑子到身体,从培训到日常管理,我们甚至比一般的士兵还要像军人。当我站在指挥厅,看着大屏幕上数千架飞机编队起飞的景象时,那种热血燃烧的感觉怎么也抑制不住。这些飞机即将执行的是一个种族绝灭的军事计划,想到这点我又不禁恶心烦躁。

    “不舒服?”密斯蒂瑞问。

    “我们也走吧。”我摇摇头。

    去机场的路上很热闹——穿着宇航服的地勤兵像蚂蚁一样忙碌着,士兵们在装甲车前集合列队,自动机车往来穿梭,导弹被牵引带传送到机腹里。真的要打仗了。我看了看密斯蒂瑞,她表情漠然地看着车窗外,好像这一切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感应到我的注视,问:“怎么了?”

    “大手笔。”我说。

    她沉默。

    车子停在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小飞船旁,我、密斯蒂瑞和亚耽走进飞船,亚耽坐到驾驶座上,启动系统。飞船轻轻颤动着上升,很快爬升到一万米的高空,开始在烟灰色的云层里穿行。我们很快赶上了一支战机编队,他们就在我们的下面,伸展着宽大的机翼,像一群备下了禁言咒的吸血蝠。

    终于到了,亚耽将飞船稳稳地悬停在空中,然后打开监视屏,给我们看地面上的情况。

    下面的冰原已经变成了黑色——无数阿姆托人站在那儿,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就像是无数的虫子挤在一起。那些战机慢慢降低高度,从云端显出银灰色的身躯,地面上顿时沸腾了,有的阿姆托人匍匐在地上,有些人朝着天空伸开臂爪,还有人在那里狂乱地蹦达着。机群掀起巨大的轰鸣声从他们头上掠过,兴许这些阿姆托人实在很喜欢尖锐的声影,他们张开满口尖牙的嘴巴,对着飞机大声呼啸着什么。

    亚耽切换着画面,让我们能更清楚地看到整个场景。阿姆托人以皇帝所在的祭天台为中心集合在冰雪的平原上——总共有九千五百三十四万零三百七十一个阿姆托人参加这次“神会”。新皇帝站在高高的祭天台上,从微型摄像机传来的画面能够看见皇帝的表情:有些迷惑,有些惊惶。在他的身边,是穿着华贵服饰的嫔妃侍女们。再外围是御林军,用刺枪将王公大臣们隔在祭天台的第二层。大臣们按照文臣武将和祭师的身份分成三个方队站立,越是位高者越靠近皇帝。在祭天台的下面,是数十万禁卫军,拱卫着陛下的安全。然后是百姓们,在军队的组织指挥下按照某种规则一群一群地呆在那里。

    “鄂斯玛一共有七个阿姆托人的帝国,现在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密斯蒂瑞说。“十一亿阿姆托人,这个时候都集中在各自国家的某一个地方。虽然每个帝国的信仰不一样,国情也大有不同,我们还是成功地将他们聚集起来……”

    我不吭声。

    “对不起,我们欺骗了您。”她说。“我们确实给阿姆托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我心想,我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你。

    战机盘旋着不断变换着队形,在引得阿姆托人兴奋不已的同时,完成了对整片人海的包围。

    终于,机群从编队里冲出,在方圆六百平方公里的开阔平原上空穿梭掠过,从机腹里抛下一个又一个圆柱体。那些圆柱在落到离地面一百五十米处的时候便纷纷炸开,变成一团团绚丽的紫色烟花在半空中开放。无数的圆柱爆炸,无数的烟花盛开。魔鬼花朵朵绽放,此起彼伏的宣泄着致命的魅力,将整片天空变成了涌动着斑斓色彩的画布,这场面无比壮观美丽,让阿姆托人如痴如醉。连我这个明了真相的旁观者,也被震撼得屏住了呼吸——我知道自己正安全地呆在飞船里,但我还是不敢呼吸。

    我瞪大双眼,一批又一批的圆柱投下,那些紫色的烟花所释放出的淡紫色烟雾越积越多,紫色的云层慢慢沉向地面,将阿姆托人笼罩在里面。原本还在欢呼尖啸者的矮人们很快瘫倒在地上,整群整群地倒下——毒气应该是专门针对他们研制的,真的很有效。集合区中央的阿姆托人无处可躲,外围的人则在发现异状后就四散奔逃,却又迎上了装甲部队包围圈的激光炮口火。而在天上,也有一把死神的镰刀——战机的火力交织成网,所经之处,只留下一地尸首。

    飞船低空从冰原上掠过,放眼望去,到处是死人,到处是尸体,他们的个子很矮,长相又凶又丑,穿着各种颜色的袄子,摆成各种姿势倒在地上。他们皮包骨头的爪子伸出袖口,长长的指甲闪耀着灰色的光芒——穿着铠甲的御林军士兵手里还紧紧抓这刺枪,大人抓着孩子的手臂,而孩子的身体早已不翼而飞。原本洁白的冰层溅染上了蓝色的血液,大片大片的,浓稠的血浆也很快凝结成冰,漫射出诡异的光泽。

    密斯蒂瑞忍不住了,捂着嘴躲到船舱的一角开始呕吐。

    这些生命就像被收割的庄稼,只是收割者并不想从他们身上直接获得什么,十一亿个生命的死亡,只是谈判的筹码。我很想笑。

    “返航么?”亚耽问密斯蒂瑞。

    “去安洋。”我说,见他没有反应,又加了一句。“我才是舰长。”

    “可我不是船员。”亚耽看了看我。

    密斯蒂瑞蹲在地上挥挥手,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亚耽歪着头想了一下,操纵着飞船拐了个弯,飞速离开了屠场。